费俊:科技向善需人文主义支撑

费俊

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艺术与科技方向教授,北京媒体艺术双年展联合策展人。长期关注艺术与科技的结合,不断以艺术的方式来探索、思考科技对人的影响,其参与策划的「戏游」系列艺术展成为该领域的标志性作品。

在其看来,艺术与科技的融合创新不仅使得科技有了伦理考量,而且能帮助科技发现创新应用场景。作为「科技向善」项目长期观察者与参与者,其从艺术人文视角分享了他对科技向善的最新理解。以下是访谈内容精选:

问:如何评价近20年来互联网产品和服务带来的改变?您认为,最大的成就与最大的问题何在?

费俊:首先是互联网把这个世界变得扁平了,某种意义上打破了时间跟空间对人们获取信息的物理障碍,使得信息变成人人可以实时获取的东西。这个背后其实是信息可触达性的突破,不仅是信息领域,还包括很多和互联网相关的服务。这里面既有消费方式的变化,也包括生产方式、价值交换方式的变化。

其次是互联网去中心化的新型结构,提供了一种由下至上的信息生产和传递方式。UGC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在原有金字塔式的信息生产结构里面,更多是少数人生产,从上往下传,很难为普通民众提供有价值的信息生产和传播渠道。互联网所构造的去中心化结构打破了这种局面,不仅为普通用户提供了更好参与生产、传播的渠道,同时也提供了跨物理空间协作的可能。这对于生产方式的改变是不可思议的。

当然这种去中心化所带来的扁平结构,既是互联网带来的成就之一,也产生了与此相关的一个最大的问题所在。某种意义上互联网是一个降维的产品,扁平的本质逻辑实际上是把多维的东西二维化,使得它变得更容易流通。在这样的过程中,互联网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互联网在提升效率的同时,牺牲了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然之间原本存在的一种物理性关系,把这个关系给打碎了。

问: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从你的视角来看,如何理解科技向善?

费俊:当科技把原有的「关系」给打破之后,人们越来越依赖科技媒介进行沟通,进而丧失了在现实环境中与人真实沟通的能力。这样的一种状况可以称之为「身体缺失」,它会导致非常多从心理到生理上的问题。毫无疑问,在这个问题上,它和互联网社会、数字化的生活方式是密切相关的。

这两年我做了很多与这个问题相关的艺术实践,其实都在讨论这个问题,主要就是关注「身体与媒体」的问题,媒体在这里指向以数字科技为核心所带来的一种新的沟通媒介,互联网就是一个典型的新媒介,它已经成为我们与这个世界交互的主要界面。相信大多数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都会感受到我们的一些身体功能在平时的工作、生活中都不太用得到,而且在未来可能会越来越没用。

这意味通过漫长的时间进化出来的人类这样一种生物体,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的肉身正在「退化」,当然这种「退化」也可能被理解为是一种「以退为进」的进化方式。无论是退化还是进化,不可否认的是,人类的大脑正在变得越来越发达,但是身体却变得越来越无能。

我们在谈科技向善的时候,核心是我们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去适应这个时代?除了利用像防沉迷这样的被动方式,如何通过觉悟而形成一个自发调整的机制。

问:在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中,艺术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费俊:科技和艺术的结合,可以重新帮助人们去激活身体的自愈能力。我们不是去发明一套治疗方法,而是让人们重新去找回被压制的原能力。比如说我做一个艺术展览,这个艺术展览可能就有这样的精神疗愈作用。当然从广义上说,所有艺术可能都有精神疗愈的作用,但是我想探讨的不是广义上的,而是更有针对性、更有科学依据的一种新形态的艺术与科技融合的创造物。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帮助人们去从激活身体出发,进而产生一些能够有自我疗愈性的效果。很多时候人们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并不一定是这个问题不严重,只是我们还没有意识到它的严重性。

我正在参与策划的一个具有疗愈性的艺术项目,就是尝试把互联网科技、实体空间和参与式艺术结合在一起,吸引人们回到线下。这个空间会把虚拟空间和物理空间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混合空间。其实是反向的在运用技术,把原本被互联网科技拉平的维度进行升维,生成多感官和多维度的混合体验。由于有了数字虚拟技术的介入,这样的混合空间比单纯的物理空间具有更强的体验性,也能成为更具感知激发型的能量场,通过营造具有叙事性的超级用户体验,让参与者从感官进入感知,从体悟进入觉悟。

问:从你的使用体验或观察来看,有哪些互联网产品或服务是科技向善的好例子?

费俊:现在的科技很多时候是在摧毁仪式感、缩减仪式,它把过程给省略了,直接追求结果。比如你要解决吃这个事情,外卖的实效性非常高。但是我们说它已经丧失了吃的仪式感,完全变成追求一个结果。当这个仪式被过度省略以后,会导致缺失很多人与人交往的能力。即便是在朋友聚餐的时候,大家都会争着拍照、发朋友圈,而忽视了吃饭本身也是一种有仪式感的社交。换句话说,我们今天要召回这种仪式感并不是要追求某种奢靡的生活方式,而是通过重新建立仪式,帮我们恢复在物理世界里表达和沟通的「原力」。

我们现在面临的很多问题是因为人类自身的生活方式,还没有能够适应由于技术快速发展而带来的变化,还不能在两个分裂的「世界」间做到自由切换。我相信,未来技术的发展将不再只是实体向虚体,或者说线下向线上的转移,也会推动人们重新回到线下,比如像物联网技术的发展,是实现场景链接的一种新技术。我们通过物联网又获得了重新回归线下的一种可能性,这个万物互联的智能时代赋予了我们创造新现实的可能,这或许意味着我们可以更自如的在由虚拟世界和物理世界共同构建的混合现实之中生存。

问:践行科技向善,科学界、学术界、与科技企业之间,各自的角色应该是怎样的?

费俊:今天我们的社会在谈论科技的时候,总是充斥着一种乌托邦式的技术乐观主义。它使得我们缺少通过跨学科方式来讨论技术伦理的语境,科技伦理秩序的讨论和建立不仅仅是科学界和科技产业的责任,还需要哲学、艺术、社会学、人类学、法学等和其它学科的介入,这个讨论甚至需要我们放弃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来从广义的生命角度重新思考技术对于生命体、自然环境、动植物生态、人类社会的深远影响。

科技与人文的结合是科技向善的必由之路。科技向善不应该仅仅是科技界的追求,科技向善要有人文主义的支撑。我们需要重新建构一种新的结合人文思辨的科技创新方式。这个新的方式方法需要大量的人文学科参与到科技创新中去,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这也是今天我们为什么要倡导艺术与科技融合的语境。艺术作为人文学科的代表学科之一,它的核心价值不只是美学,更是批判性思考,艺术与科技的融合创新不仅使得科技有了伦理考量,而且能帮助科技发现创新应用场景。

科技向善需要新的创新环境与模式。例如我们需要创造更多支持艺术与科技交叉实验的平台、实验条件等,相信这种新实践会对科技产业、艺术界都产生深远的影响。但目前来看,这种科技和人文领域的合作,普遍还是有点偏单相思,往往一个艺术家对于科学家的兴趣要大于科学家对艺术家的兴趣。不过在这些领域,也在出现一些积极的探索,像美国麻省理工的媒体实验室就设立了20多个拥有巨大产业和社会价值的跨学科实验室,在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的教改中,开源编程已经成为设计学的基础课程,学院还在大量设立与科技企业共建的联合创新实验室等。

从产业界的角度来谈科技向善,我觉得不能只是理解为企业的公益精神和人文情怀,企业的科技向善不应该只是通过公益活动来体现的,而是要基于用户的潜在需求,持续创造同时具有社会价值与商业价值的商品和服务来实现向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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