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还是机遇?元宇宙下的艺术

当新冠疫情仍在全球肆意蔓延,一个带着科技神话性质的新事物“元宇宙”横空出世。这个超越于现实世界,又与现实世界平行的虚拟新世界“元宇宙”的诞生,让一年多来精神上倍感压抑和烦躁的全球网民为之振奋。

元宇宙,是一个整合了人工智能、数字孪生、区块链、云计算、拓展现实、机器人、脑机接口、5G等多种技术于一身的平台。原是出自尼尔斯蒂芬森1992年的科幻小说《雪崩》里的一个名词,其实它本身不是一项新科技,而是一个概念或者理念。它无限开放,特别强调虚实相融,具有沉浸式体验、虚拟化分身、开放式创造、强社交属性等基本特征,是一个巨大的技术汇集中心。

2021年10月,随着Facebook正式更名为Meta,并宣称将在五年内转型成为“元宇宙”公司,由此引发全球强烈震动。元宇宙成为继NFT艺术之后,2021年下半年各大媒体与社会各界最为高频和热点的话题。对于元宇宙的未来,以及它对人类的影响和意义至今尚无定论,也未达成共识。尽管众说纷纭,但有一个现实已经不容置疑地摆在我们所有人的面前。那就是以元宇宙为代表的新科学、新技术、新材料和新动力正在成为人类生命的体外延伸,将以不可思议的广度、深度和速度改变人类文明的进程。

应当说,科学与艺术是人类创造性地把握世界的两种方式。通常来说,科学是理性的,以寻求真理,提炼客观规律见长;而艺术则是感性的,以追求真善美为精神宗旨,不断开拓人类的思维疆域。但无论是科学发明还是艺术创造,他们彼此之间可以互相激发。在人类发展史上,科学发现、方法和知识等经常会对艺术产生影响,而艺术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反过来也对科学的发展起到积极的作用。因此,尽管元宇宙目前尚处在初始阶段,但VR艺术、游戏美术、AI艺术、沉浸式艺术和NFT艺术等与元宇宙相关的各种新潮艺术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尤其是以数字艺术为基础的NFT艺术,眼下正在成为炙手可热的艺术和资本的新宠。

事实上,回看历史,不难发现,新技术与艺术之间有着一种复杂关联。然而,在相当长时间里,技术对艺术的影响是十分有限的。比如文艺复兴时期,由于透视法、光影和解剖等科学技术的运用,使得西方绘画形成了一整套观察自然和构造画面的规则与方法,建立了西方绘画的古典语言体系。但无论是透视法,还是光影和解剖,它们的技术性都消融在绘画中,并不与绘画艺术形成紧张与冲突。不过,从摄影与电影开始,现代技术成为艺术中的关键性成分,并使艺术呈现出与原有艺术形态不同的特征。比如,摄影术曾经催生出印象派;计算机的出现和消费主义的盛行让波普艺术走向世界舞台;互联网的大规模普及直接带来了网络艺术的兴起,让数字艺术、影像装置艺术成为当代艺术的主流。

在技术越来越占据支配地位的今天,人的生命经验和感受方式都将被重新塑造。眼下,技术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文化的主体,集合了多种技术的元宇宙能量更为巨大,具有某种压倒性优势的力量,它正在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表征。那么,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艺术是技术的同道还是抵抗?

技术决定论的代表人物阿诺德·盖伦认为,人类通过技术而弥补了自身直觉的缺陷,因而技术成为了人的器官的延长和替代,实现了人的自然本性的可塑性。但实际上,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倾向于漠视人的身体,退化人的感觉,让人的自然能力加速下降。比如随着智能化技术的提高与普及,我们从当初的敲击键盘,到如今的点击鼠标或触摸屏幕,到以后的只需要大脑发指令,身体机能的使用越来越少。应当说,元宇宙时代,过份依重人的智力,严重忽视人的身体机能和各种感官,对于人的全面发展和存在状态而言,那是不完整的,也是不全面的,更是不健康的。艺术最重要的价值之一在于恢复人的感觉,以及感觉与感觉之间的关联性,并充分发挥人的直觉、灵感和想象。

心理学家谢里·特尔克说“科技是人类的‘第二自我’”。麦克卢汉认为媒介是人的延伸。他指出了媒介对于日常生活的改变与塑造作用,并强调真正发挥作用的因素并非媒介所传播的内容,而是媒介的技术形式,正是后者塑造了人类感知和改造世界的能力。随着技术本身的加速度更新换代,它对于社会和文化形态的改变和塑造也在以更为深刻和隐秘的方式展开。尼尔·波兹曼说:“在观念的残垣断壁之中,只剩下一个可以相信的东西——技术”。对此,麦克卢汉指出,要与媒介保持距离。他提醒人们在最初的接触之时就要注意技术的诱惑,以防陷入“自恋昏迷状态”。那么我们能否获得麦克卢汉所谓的“预见和控制媒介”的能力呢?答案可能是否定的。因为我们每个人并不是都可以做到如此理性地看待媒介,而不被卷入其中。唯一的希望也许就是艺术,因为前卫的艺术实践从一开始就是超越目的性的“游戏”,是超越功能和功利的。艺术需要激情,更重要深度的反思,而敢于去探索和开拓新的文化,正是当代艺术的精神底色。

海德格尔曾说:“盲目拒斥现代技术是愚蠢的,而是要改变和现代技术的关系。”他认为要进行一种“现象学悬置”。即改变主体性,泰然任之,既不是主动也不是被动,采取与意志无关的态度,同时对现代技术要说“是”与“不是”,“是”需要使用现代技术,但“不是”被现代技术所独占。的确,元宇宙是一个中介,一个平台。如果说元宇宙是无法阻挡的历史趋势,那么对于艺术创作而言,我们可以把它当作一种媒介,一种手段,从而助力各种新媒体艺术开拓出一个新的表现领域。

诚然,面对新技术的诱惑,很多当代艺术家的态度是乐观而积极的,他们热情地接受新的技术手段,并用于新的艺术实践。但我们也清楚地看到,由于受到技术决定论的影响,以及游戏的思维状态,他们的艺术创作很可能发展成一种精致的形式主义。如果当代艺术的实践变成了艺术的娱乐,作品和展览就变成了追求感官刺激的游乐设施和娱乐场。更有甚者,精致的形式主义变成了功利的形式主义,除了日益追求更加乱真和整体性的感官刺激之外,并没有提供新的思想,不过是把新技术当作一种策略,作为作品华丽的包装。毋庸讳言,这种状况,在如今很多打着交互与沉浸式体验口号的新媒体艺术展上,比比皆是。

元宇宙带来的冲击是全方位的。比如说,无论是杜尚,还是博伊斯,他们对艺术史的功绩主要在于极大地扩展了艺术的概念,把艺术从少数几种材料中解放出来,成为综合材料的艺术,总体的艺术。但元宇宙,又让人类退回到主要靠数字这样单一媒介的时代。并且,人和万物一样,都简化为一种数字化的存在。流量为王,数据成为唯一的考量依据,成为技术时代的缩影。这就意味着,在数字技术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是同质化的个体,真正成了马尔库塞所谓的那种“单面人”。于是乎,凡是非主流的边缘性思想精神和文化艺术都将失去生存的空间与机会。而精神一旦成为单维度的东西,人类就会丧失精神的多维度和丰富性,世界就会不可避免地走向贫乏,走向同质化和平庸化。

艺术的使命在于抵御平庸,抵抗贫乏,因为艺术是一种异质性的力量。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当代艺术是对技术时代的一种修正和纠偏。阿多诺说,只能通过抵抗社会,艺术才能获得生命。博伊斯说,艺术不只是抵抗,而是重塑和改造社会的力量。基弗说,“抵抗”是普遍性的。的确,世界处处有抵抗,人生处处要抵抗。

发表评论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