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艺术如何给人类出路

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1921—1986),德国艺术家,以装置和行为艺术为主要创作形式。(资料图)

科学可以创造未来”这个问题其实需要我们重新考虑,其根本在于:人是不是只有理性?或者我们的人性中间是否只有理性可以让人走向未来?或者如果未来只有理性了,我们人还是完整的人吗?所以我们人所具有的可能不只是理性,也有别的本性。别的本性是什么呢?比如说每个人有自己的思想,但思想不一定是理性。思想是一种意志,意志出于一种神性,为了避免与宗教中的神圣意识相混,我更愿意称之为“思性”。思想是对目标的一种选择,它有可能是动机和目标之间的连线,在每个个体和主体间可能是不一样的,哪怕主体的物质结构是一样的。所以这样一来,我们有了理性之外的另外一种本性——思想性。

集体在机缘和胁迫的社会条件之下“认同”宗教或意识形态的神性,决定了信仰的不同,引发相互之间的冲突。同样一个地区甚至一个家庭中,两(N)个人都可以选择完全不同的目标。但是除此之外,人类还有一些本性其实是应和着“不可知”的。所谓的不可知,就是我们知道我们可以做什么,但是我们也知道自己知识的限度,我们对世界和人生有“无知”和“不可知”。如果我们不知道自己处于无知和不可知的状态,是否意味着它对于人来说就不存在或者不起作用呢?这部分的本性,我将之归结到“情性”(第三性),其作用和行为恰恰是我们人类需要艺术的理由,其中出类拔萃、精彩绝伦的行为后果——艺术作品,构成了人类文明最为璀璨的光辉。

随着科学和理性的发展,随着人类知识的发展和思想的宽广与进步,未来我们有可能会更进一步地意识到我们“无知”的那部分。无知部分的第一个方面是“可知而目前未知”,我们通过知识的进步和发展,针对未知的方面继续学习、继续努力,促使理性和知识进一步增长,也许就能将无知逐步转化为知识。另外一方面则永远在知识范畴之外,成为我们永远无法通过理性去触及的领域。我们称其为“人的唯一依靠”,因为不是所有方面都可以被理性逻辑概括和包含,这样人类似乎就不会被机器和算法代替。

与其说我刚才说的是一种理论,不如说其本身就是一种信念,是神性在一个人身上的某种体现。人是理性—神性—情性的共同体,每个人都具有三性,每个个体、各种人性的方面所占的程度和比例有所不同。

以书法为核心的写意画和以素描为核心的写实绘画构成了中西两种传统艺术,属于经典艺术。什么叫经典艺术?就是做的人和看的人都具有恒定而清晰的标准,知道什么是好的,然后比试和评判谁做得更好。

还有一种艺术是那种看起来“乱七八糟”的,每一件作品之所以成立的理由,就是要打破过去的那个固定规则,创造一点前所未有的可能性,我们称之为“当代艺术”。

“当代艺术”不是现在才出现而加以推进的艺术的现代化。其实,当代艺术在人类历史上的现代化早期,在一些先行现代化的国家和地区早已发生。我国在改革开放之后出现了“当代艺术”(刚开始被称作“85新潮”,是1986年作为一个现象被加以总结、研究的现代艺术革命)。其实今天在全球范围内,艺术创作是以当代艺术(或者叫“现代艺术”,在中国,2000年之前统称“现代艺术”,2000年之后逐步统称“当代艺术”)为主体,而不是以经典艺术为主体。中国情况特殊,因为我们还处于改革开放的进程中,正在继续推进,以期在精神创造力上达到世界先进行列。

我们回头去看,其实现在在西方,没有人还在做他们自己的经典艺术,难道他们不知好歹?那又是谁把它破坏了呢?首先,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写实绘画的基本功能——对外界的现象和形象的复制和模仿,已经被新技术、新媒体逐步替代。1839年摄影产生(机械摄制实验更早),1895年电影(动态影像)诞生,数字技术和互联网在1995年已经成为与语言并行的人类的日常交流方式,远远超出艺术范围。而在欧洲,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展开,艺术家作为人类的实验先锋,开始探索人的价值和现代科学激发的现代性。其中技术和经济两方面的极度扩张,在实现现代化后使人性中的理性(算计和效率)得以高度发展之后,神性以及与此相关的信仰和哲学被压制,特别是其对情性的压抑和损害造成了普遍的现代精神问题(忧郁症、精神分裂症),这种情形迫切需要弥补和平衡。

以塞尚为代表的第一次艺术革命将绘画从对客观事物的模仿变为自我对世界的解释和表现;以毕加索为代表的第二次艺术革命把艺术与对象的关系切断,使之变成对个人意义和感觉的表达,终结了西方写实的历史;以杜尚为代表的第三次艺术革命将艺术作为“反艺术”,艺术成为对“艺术”自身的破坏也是对陈见的破坏,尤其是人性解放。

此时已经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技术在军事武器上的运用已经使人造物变成摧毁人的方法,且信仰和意识形态的理由并不是战争的理由,自己人对自己人进行大规模屠杀,面对这种问题,难道不需要对理性的后果进行反省吗?不需要对启蒙进行反省吗?不需要对科学技术的后果进行反省吗?艺术家提示我们,如果一味地相信理性和科学,也许我们将会失去一些东西甚至一切。当代艺术总体上就是在提醒人性和理性的差异性,人性除了科学理性之外还有思性和情性。

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包括博伊斯(Joseph Beuys)在内的艺术家发动了第四次现代艺术革命,把作品变成对社会的一种塑造,作品成为了一种行为和行动。行为艺术作为当代艺术方法的意义之所在,是一个艺术家用自己的作品给未来很多人带来幸福和安全,这就是艺术家为人类的托付。

今天,艺术发展的第五步,是对人的素质的平等处境和创造力的普遍开发,使个体的尊严能在自觉的层次上获得平等。如果我们都相信博伊斯、相信杜尚,我们就会发现,很多艺术家个体的杰出压抑了普通人的创造性和自觉性。人们以为他们是老师、导师和巫师,用他们的思想和意见指导自己,似乎自己不再会思想,习惯于服从一种思想,习惯于不假思索地随顺一种意见,沉迷于他人的作品,甘当粉丝,在被操纵的激情和感动的热泪中软化自我的感觉和判断能力,逐步退化为消费活动中的一个数字和人工智能机器旁的一坨赘肉。

艺术的第五次革命是要让每个人成为自我,在艺术作品前得到促成自我觉醒的境遇和机会,然后才能把自己的生命和生活自觉地带向未来。到了这个程度,哪怕是思想或科学,也值得警惕,因为只要所有人服从于一个定律,它的压迫和限制就会在人类社会中造成绝对的不公平。因此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会发现,今天艺术的第五步实际上是在清除任何一个艺术家用他自己的意见和思想去引导和笼罩其他人的强权和暴力。

每个人应该干什么?艺术应该是什么?我们今天需要艺术,就是要打破这一点,才能让人类有继续发展的可能。发展并不是让人类为宇宙服务,宇宙的运行哪一天要崩塌,哪一天要毁灭,我们都会乐于接受,这只是迟早而已。但是,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并不因为宇宙有规律,就要根据这个规律规范我们的所有行为。

我们会发现,我们今天讨论艺术和科学结合,实际是在反思什么是科学、什么是艺术。不要把娱乐和装饰的美术当作艺术的全部,因为科学和艺术的结合蕴含着未来的可能性,因为我们未来的世界就是一个“人造的”世界,是计算技术、材料科学、生物工程及其他已知和未知的科学技术与自然和社会“合作”的“艺术品”。未来的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因为每个人都是创造者,都有神一样的机会和义务,任何人稍有不慎,就会破坏这个世界;如果他/她有所作为,我们的未来就会很美好。

我们讨论艺术和科学的关系,关心世界的前途和人类的理想,试图解决和揭示未来的可能和困难,当然需要进一步地合作,尝试用科学和新媒体造出第二种艺术。我们看到这样的效果和可能性,看到作品因为观众的介入才变成作品,但是我觉得这些都还是不够的。我深刻认识到,未来的艺术并不是做一个作品,而是科学家和艺术家在一起根据人类5至50年中将要遇到的困难进行思考和设计。

我们今天的艺术其实是要发现,在人性将遭遇未来的困难的时候,我们相互的汇合和相互的结合可以给人类找出怎样的一个出路,我想这就是我借助“未来论坛”向科学家提出的一种希望和呼吁!

本文系根据朱青生2019年1月6日在“理解未来讲座”上所做的演讲整理而成,有删节,原标题为《艺术和科学相遇:从现在到未来的可能》。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13期,原题为《给人类找一个出路》,本文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朱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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