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和境遇:文徵明的多面人生

吴门画派崛起于明代中叶,是当时颇有影响力的地方艺术流派。代表人物有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他们被后世合称为“吴门四大家”。文徵明作为吴门画派的领衔者,不仅长于绘画,而且在书法上也颇有造诣。他生于仕宦之家,作为男性成员,终其一生负担着家族里的社会义务。求取功名是他终身无法逃避的责任,理应成为他一生最核心的理想,然仕途坎坷、屡试不第,诗文书画却超群出众。尔后,为人熟知和赞誉的往往是其艺术家的身份。显然,艺术上的光辉成就已经掩盖了他作为古代士子的本来样貌。

文徵明 吴中胜概图 绢本 设色

一、仕宦之家和儒学教育

文徵明生于明成化六年(1470),卒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历经四朝,高龄九十。据《明史》记载:“文徵明,长洲人,初名璧,以字行,更字徵仲,别号衡山,父林,温州知府。叔父森,右佥都御史。”据此可知,他是苏州人,最初以文壁这个称谓在家族中通行。而以“徵明”闻名于世,约莫是他三十岁左右的事情了。在他出生后,父亲文林进士及第。当父亲任职温州时,文徵明已行冠礼,开始独立承担家族中的人情和义务。叔父文森为成化十四年(1478)的进士,官至都察院。家族里的两位进士,足以显耀其门楣,以致这个传统家族的社会地位也得以改变了。文氏家族因科考崛起,养成了后世成员对科考的别样态度,如此来说,文徵明屡次应试也就顺理成章了。

文徵明生于官宦家庭,生活上的富裕足以为其提供优渥的教育环境。然而,幼年时的文徵明并未如人所期望的那般聪颖。《明史》言之:“幼不慧,稍长,颖异挺发。”王世贞在《文先生传》中写道:“先生生而外椎,八九岁语犹不甚了了。”次子文嘉所撰《先君行略》亦描述其“少时,外若不慧”。史料中记载的文徵明不仅不聪慧,反倒还有些迟钝。幸得出生书香门第,家境殷实。文父或是出于护子之心,或是出于对文氏家族的责任,他对这位“晚成”的儿子始终抱之以希望和信任。

明代科考命题取自《四书》《五经》。读书仕进是古代社会的核心价值取向,文氏一族包括文徵明在内,无一例外接受着传统儒学教育,以《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书》《礼》《易》《乐》《春秋》为课业内容。古代士子践行传统社会的价值观,既满足于社会的期待,又符合特定群体的志愿。个体意志的影响力微乎其微,他们不具备选择的权利和条件。无论出于主动还是被动,个体意志的弱或者强,他们都无从改变早年的人生轨迹,只能安于承受家族、社会为之于个人的安排。文徵明在这方面显然做得不错,不仅履行了文家士子的职责,而且还表现得异常刻苦,王世贞在《文先生传》中评价他“日记数百千言”。

在文徵明的教育上,文林的人脉关系也起到了一定作用。文父请来了吴宽教授文学、李应桢教授书法、沈周教授绘画。上述三人皆为一代名流,且与文父交好。三人愿入文家教授稚嫩小儿,不仅是对文氏一族显赫家世背景的敬畏,与文林的私交亦对意志产生了影响,至于后者在三人身上究竟有多大分量,恐无从考证。

家庭和教育是文徵明一生的起点,早年的生活境遇为他往后道路的前行创造了多重可能。文林延聘名师教授学业,主要是为应考科举作准备,以期延续文氏一族显耀的门楣。然而,文徵明经诗文书画的浸染和贤人指点下,在艺术上达到了极高的造诣,这种造诣既令时人钦佩,亦令后世追慕。

文徵明 湘君湘夫人图 纸本 设色

二、士大夫之貌和道义精神

春秋时鲁国大夫叔孙豹将“立德”“立功”“立言”称之为“三不朽”,此后“三不朽”便成了士大夫的人生信条和价值追求。“三不朽”意即道德高尚、建功立业以及提出良言,这是古代士大夫最高的价值标准。可惜千百年来企及者寥寥无几,不过士大夫们胸中的理想却未曾改变。文徵明身处士大夫阶层,深受古代士文化的影响,在德行情操方面尚有不同程度的体现。

士大夫主静,故而在精神面貌上表现为沉静和内敛。 “致虚极,守静笃……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老子》告知世人“静”是生命的本质和自然的常道。《礼记·乐记》有言:“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也就是说沉静是人的先天禀性。宋初理学家周敦颐在《太极图书》中写道:“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 周敦颐认为,“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古代先贤把“静”视作天地万物的本源,它在个体身上主要表现为道德修养。士大夫们践行着先贤的哲思,在物转星移间沉淀和净化心灵,以期将至以“静”为本源的价值理想。

文徵明性格内敛、沉稳,世人知“文先生负大节,笃行君子,其经纬足以自表见”,“人品既高,而识见之定,执守之坚,皆非常人可及”。文徵明品行高洁,恪守道义,坚定地践行着君子之道。

据《明史》记载,宁王朱宸濠钦慕于文徵明的才华,想以重金聘请他,但是文徵明称病没有前往。父亲文林在温州任知府时,曾在诸生中擢拔过一位叫张璁的士子。张璁因在“大礼议”事件中支持明世宗朱厚熜而得到重用,张璁为报文林知遇之恩,暗示文徵明他可为其提供荫庇。此时的张璁尽管位高权重,但因“大礼议”一事罔顾礼教人伦而遭致士大夫群体的讨伐,以文徵明的道义和节操是断然不会接受的,在百般推辞中谢绝了张璁的好意。文徵明并没有为了一己私利与其同流合污,体现了士大夫拒绝攀附权贵的高洁品格。后文徵明面见内阁首辅杨一清,“一清亟谓曰:‘子不知乃翁与我友邪?’”杨一清问他是否知道杨和文父是故交,文徵明神情严肃地答道:“先君弃不肖三十余年,苟以一字及者,弗敢忘,实不知相公与先君友也。”他说,文父去世三十余年,未曾提起过杨一清,所以并不了解杨氏与文父之间的交情。文父确真未曾提起,还是文徵明有意隐瞒,此事已无可考。但可以确定的是,文徵明此言在于撇清与杨一清的关系。尽管杨氏地位尊荣,文徵明却不愿为了仕途与之攀附,倘若不与士大夫洁身自好、独善其身的品行发生联系,文氏的行为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理解。文徵明自知在官场上得罪了张、杨二人,不久便辞归故里,潜心书画。四方之士钦慕文徵明的艺术才华,纷纷前来讨要诗文书画,但是他不为权贵而折腰,富贵人家想得到文徵明的作品是极难的,对于王室及宫中人则毫不留情地表示“此法所禁也”。

之于文徵明,出生、阶层以及社会环境,似乎都在极力催促他成为士大夫群体中的成员。他在言行举止、道德情操、诗文书画方面,毫无保留地体现着士大夫的群像。

文徵明 玉兰图 纸本 设色

三、科考之路和艺术理想

古代社会职业画家尽管技艺卓越,却仍属画工之流,经济和社会地位都难以和士大夫阶层比拟。业余画家则主要由非专业的文人和官宦构成,他们在闲暇时绘制艺术作品,蕴育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风格和主题,表达了士大夫阶层的格调和意境。

文徵明出身官宦家庭,仕途理应比较顺遂,然而现实却格外失意。他在书画上的成就与科考之路截然不同,能够闻名于世也依仗于艺术上的造诣。倘若从他所处的阶层和人生历程进行评价,文徵明显然不属于职业画家一流,将他视为长于作画的士大夫似乎更为贴切。尽管文徵明在艺术上表现非凡,但还不足以令他摒弃文氏子孙的职责。对于科举,文徵明的态度甚为暧昧。文徵明屡次参加科考却未取得任何功名,以他的才华应付举业应该并非难事,以致有人断言文氏落地是有意为之,倘若果真如此,文氏又何以消耗半生功夫应考九次呢?这着实令人费解。嘉靖元年(1522),五十四岁的文徵明因李充嗣举荐入太学,谋得翰林院待诏一职。朝廷官员的身份提高了文徵明在社会上的名望,书画作品亦因其官员的身份增添了价值。文徵明的科考之路极不顺畅,却在有意无意中成就了他另一个身份——艺术家。为了搞清楚二者之间的联系,有必要对文徵明坚守了二十余载的应试之路进行一番梳理。

自弘治八年(1495)至嘉靖元年(1522),“十试有司,每试辄斥”。这里的说法其实并不准确,文徵明在弘治八年因为父丁忧并未应试,实际参加科考的次数为九次。文徵明二十五岁第一次参加科考,到了知天命的年岁仍未中举,文氏慨然叹曰:“得不得固有命耳。”文徵明沉浸在落第的抑郁中,不得不将科甲上的失败归咎于命运。这样的归因并非毫无道理,倘若从文徵明身处的年代来分析,确实可以找出些许踪迹。成化三年(1467),政府废除荫官制,文徵明于三年后出生,不幸成了第一批需靠应试或捐资才能入仕的官宦子弟。但是,从家学渊源上来看,祖父文洪、父亲文林、叔父文森都取得了功名,文徵明中式的可能性似乎并不小。在他二十五岁第一次应考时,试卷的行文模式恰巧改为了“时文”(八股文),无疑增加了应试难度。如此来说,文徵明仕途上遭遇的坎坷也许显得容易理解了。嘉靖元年(1522),文徵明的仕途发生了转机。工部尚书林俊向应天巡抚李充嗣写了封信函,赞誉文徵明品行高洁、学问深邃、书法遒劲,随后李充嗣荐举文徵明入了太学。

文徵明在北京的三年,倘若不视之为艺术生涯的转折点,亦无法否认对文徵明心境和理想的变化所产生的影响。文徵明赴京后,在林俊的提携下获封翰林院待诏。但是,待诏一职并非正式的朝廷官员,他又非科甲出身,在翰林的地位不得不用尴尬来形容。姚明山和杨方城两位后生曾嘲讽他为画匠,“我衙门众不是画院,乃容画匠处此耶?” 政治的残酷与黑暗又令这位文人无从应对。嘉靖六年(1527),文徵明返回吴地,“杜门不复与世事,以翰墨自娱”。北京三年,令文徵明的仕宦理想彻底破灭,社会心理也发生了巨大转变。他无奈地接受了科场失意的命运,开始隔绝尘世的纷扰,决心以书画为志业,他艺术家的身份和样貌也越来越清晰。

文徵明 天平山图 纸本 设色

结语

文徵明终究属于士大夫阶层,他的出身决定了他无法迈开家庭和社会为之安排的路径。读书仕进是他作为士子理应承担的社会义务,父亲文林为他提供教育的本意在于为科考作准备,至于文徵明在书画上有出奇成就则纯属偶然。古代社会的价值体系中,职业画家属于工匠之流,作品的格调和意境远逊于文人之作。所谓职业画家,一在于工匠身份,二在于谋生技能。文徵明既生于仕宦之家,亦未尝用绘画谋生,显然不属于职业画家。文徵明致仕二十余载,1527年仕途幻灭后才投身书画。家庭给了他士大夫的身份,他也乐于践行士大夫在现世的职责。显然,他也因这项身份获得了潜在的收益,尤其是翰林院待诏一职,不仅令他的作品增色,而且提高了价值。如此种种,我们也仅仅是基于史料和艺术作品重新建构关于他的人物形象。

吾自知学识浅陋,对文氏研究甚少,竟冒昧称其为长于作画的士大夫,这样的结论既先验又不可靠。但吾仍愿一试,以窥文氏多面人生中的一面。

作者:许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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